散步在狂放的邊

電影預告「騙」往往會騙人，這道理向來眾所周知，《Katyn》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Katyn》卻是個甜蜜的欺騙，比起《哈利破特》如史詩般的預告對照如屎屍般的本片，《Katyn》論深度及廣度都能讓觀眾在本片得到比預告多十倍以上的驚喜。起碼我是如此。

在沒有特別注意簡介、僅憑一次預告的印象下，我對《Katyn》有了高度興趣，不過仍然單純以為是部戰爭愛情史詩片而已，沒有抱能得到更多的期望，因此當在戲院裡隨著蘇聯士兵一槍一槍將子彈打進波蘭軍官的後腦袋時，我以為，自己又乘著時光機回到過去，看著2007年的《烏龜也會飛》及《聯航93》、2006年的《盧安達飯店》。這些電影的共通點是，在劇情進行中我們得到許多正反面的激辯，並不停思考；但當影片來到尾聲，我們無法、也不想對電影做出評論。那是不人道的。

我們怎能對於這樣的慘劇加以自我膚淺、且至身事外的評論呢？如果指出哪裡沒拍好，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連帶否定了影片本身的實質悲慘性？

你心是徹底悲傷的，要怎麼對使你產生悲傷的事物做出評斷？那就好像在激烈的情傷後，對前段感情中的自己進行分析一樣愚蠢。

《Katyn》在台灣的中譯名叫《愛在波蘭戰火時》，真是狗屎，應該叫《卡廷森林》比較恰當吧。講這部電影要先做些基本的介紹，否則不太懂歷史的觀眾──例如，我──會很容易混淆於電影眾多角色與事件的始末。

波蘭在二戰期間，曾同時遭蘇聯共產黨、德國納粹入侵，一東一西剛剛好，無力反擊的波蘭軍隊只好投降，所有軍官留下當戰俘，士兵放走。波蘭這國家就這樣憑空消失在歐洲地圖上。留下的波蘭軍官們限制行動好一陣子後，被送上火車前往不知名的去處。樂觀的心想即將被遣返回家鄉繼續戰鬥；悲觀的知道所剩時日不多；什麼都不願多想的，只能跟著命運的腳步前進。沒有人知道這群軍官後來的下落，直至1943年，德軍在卡廷森林挖出一個萬人塚，才真相大白。共產黨屠殺了這些戰俘、軍官。

納粹立刻製作一系列記錄片，對波蘭人民報導這樁史達林下令蘇聯紅軍犯下的惡行，直到二戰末期。風水輪流轉，納粹節節敗退，蘇聯繼而接下波蘭多數地區，趕出德軍。歷史，向來是由強權者寫下的。本著這不變定律，蘇聯立即著手製作另一個角度的記錄片報導「卡廷事件」：卡廷森林慘案是希特勒下令德國納粹的罪行，進行思想洗腦，順便洗去自己的罪名。時事所趨，身在蘇聯統治下的波蘭人民，儘管知道真相，但為生存，只得封嘴。是的，卡廷事件是德國人的罪行。

有點像白色恐怖，是吧？

之後呢？看電影吧，多說都是無益的。導演Andrnej Wajda的影像表達驚人，角色撰寫也是，從一個一個人物、一則一則事件、一次一次等待中，讓我們知道站在自己土地上，卻無法發聲的痛苦；他們甚至已經擁有自己的臨時政府了，卻一樣無法大聲說出真相，墓碑上無法、入學申請單無法、酒吧飲酒作樂也無法。

他們就像是沒有國家的人，卻站在自己的國家裡。

「你想法不一樣，但所作所為卻和他們相同，那想法不一樣又有什麼意義！」Anna如此大聲指控亡夫（Andrnej）的軍中好友Jerzy。他們的處境，如同我們在必修課上碰到爛教授，該如何面對？為了學分乖乖上課？為了信念與之對抗？導演丟出問題，卻沒有解答。

內心無法原諒自己的Jerzy，喝個爛醉步出酒館搖搖晃晃地，舉槍自盡。這一幕，堪稱為今年最令人心碎的一幕。也令我想起《我的名字是喬》裡的Liam，你說他們其實可以選擇的，然，他們真的有得選擇嗎…？

我特別要提一下電影的片尾，對於波蘭軍官處決方式，Andrnej Wajda的敘事手法不帶感情，但表達出的豐沛情感卻又佈滿整個畫面，讓我留下今年在電影院難得的眼淚。

軍官們下火車後，一個跟一個的前進，一個跟一個的被隨意認定身份，一個跟一個的套住雙手，一個跟一個的進去那扇門，一個跟一個的被槍決，再一個跟一個的送出去，然後，又一個一個的進來。

門開，碰！門關，唰！沖洗血跡，門開，碰！門關，唰！沖洗血跡，門開，碰！門關，唰！沖洗血跡，門開，碰！門…

執刑的士兵們抽著菸談笑風生，一顆人頭送到眼前就是一槍，轉過頭再吸口菸，轉過去又是一槍，再轉過頭和同伴聊天，誰知道他們討論什麼，晚餐？女人？他們槍決人命好像輾死一隻螞蟻一樣隨意。

人的性命如同沙丁魚罐頭般脆弱、不重要，沙丁魚罐頭輸送帶上的作業不需要帶感情，而卡廷森林裡的處決，同樣無情。整座卡廷森林，不過是一條較寬廣的輸送帶罷了。

看到這我受不了了，眼淚已經流下，但槍決的畫面卻繼續跳動，我好像看見一齣荒謬劇，它卻真實的存在。最後只得自問：如果連死亡都能有套標準作業程序，那我們該如何相信上帝的存在，要怎麼否定人性本惡之說。

《Katyn》的中文譯名真的翻不好，它的確有描寫到愛，但我的眼淚告訴我，它更深沉的描寫，是人性。

那是真正沉重的人性。

電影落幕後，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起身，因為我始終想不透，究竟那槍決的劊子手開槍時，心裡在想什麼。



後記：一定要去看。